医院合作建房变“形”记

□ 李珍珍 王光玉

10月的L市，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像洗过一样，澄澈明净。

市会议中心4楼会议室里，全市审计整改工作会议正在召开。“A医院在临街综合服务楼项目投资建设过程中，违规变更建设内容、投资建房款未按约定收取……院长蔡文，副院长王华、李明、周金等4名领导班子被查处，领导班子几乎全军覆没，令人震惊……”L市委书记铿锵的话语响彻全场，与会人员无一不紧锁眉头，神情凝重。这起涉案医院原领导人众多、社会反响强烈的窝案线索到底如何被发现，还要从L市审计局对A医院财务收支审计说起。

那时，正值年底，大街小巷到处洋溢着节前的喜悦，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浓烈的年味。L市审计局的3名审计人员，却无暇体会节前的惬意，他们刚完成一个审计任务，现在又紧锣密鼓地准备下一个项目——A医院财务收支审计。这是一家地处市中心闹市区，当地规模最大的市级公立医院。

就在刚才，分管副局长王局组织召开审计项目进点前工作例会。会上，他要求，此次审计，不能仅陷入常规思路的“泥潭”，要把握总体的同时，突出重点，从体制机制层面开展调查、揭示问题，促进医院有序高效开展管理。参会的审计人员脸上都露出了坚毅的神情。

摸底调查生疑惑

第二天一早，审计组长刘鑫拿着审计通知书，带队登门A医院。医院会议室里，院长蔡文带领10余人热情接待审计组一行。简单寒暄后，蔡文就介绍起了A医院近年来的发展情况和取得的工作成绩，介绍到最后，他说到“我们医院向来都是严格按照各项规定办事，经得起审计，这一点我有信心。如果审计组需要了解具体情况，大家一定要积极配合。同时，也希望审计组能多提宝贵意见，帮助我们医院进步。”一番话听上去言辞恳切，对审计组的提问更是有问必答。

几个回合问答后，组长刘鑫状似不经意地询问“边上的新大楼怎么停工了？结构结顶好像是在2017年夏天吧，这都2019年了，脚手架等都还在，是不是工程遇到了问题？”医院新大楼变成了“烂尾楼”，社会上议论声四起，市领导也相当关注，要求督办。

“是啊，新大楼停工的主要问题在施工方。这期间，我们院方做了很大努力，但效果有限，实在没办法。现在外界舆论搞得我们很被动，压力很大。”蔡文无奈地点头回答。

刘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目光转向组员张科和丁逸，张科立即心领神会，接过话茬道：“说到楼，刚才进来看见东北角也有一幢楼，都是临街店铺房产，租出去一年租金也有不少吧？都按时收取的吧？我可听说，医院东北角临街店铺房产，一直以来都是医院职工及外界热议的话题。”

一听提到东北角临街店铺房产，蔡文的笑容敛了敛，慢条斯理道：“这个房产，早在十几年前，是以合作建房方式建造的，也是对外邀请招标的，中标人需要支付给医院一定款项并自行建造房屋、享有50年房屋使用权”。顿了顿，又解释道，“那时医院也是没有钱没办法，为解决债务困境，想在医院东北角临街建设临时用房，用于对外出租。这不，还没有到50年时间。房屋是由中标的季总建造，出租等也是他个人在负责，没我们医院什么事，手续也绝对规范，市里、卫生局领导都知道这个事的。”

“水电费等是怎么算的？”张科追问。“抵了房租税后的差额上交的”，医院总会计师马上回答，之后立马补了一句，“是按合同执行的”。

“抵房租税？”刘鑫心里掠过一丝疑云，敏锐地意识到出租税金可能有问题，于是说道，“那么，把所有的房产出租合同全部整理好，我们先拿来看看。”医院总会计师爽快地应下了。

第一次碰面就在相对轻松的对话中结束了，但审计组感觉到，蔡文在有意无意地转移审计组对医院东北角临街店铺房产的视线，这反倒激起了审计组详查和追溯的决心。

带着疑问，审计组以现有资料为载体，顺藤摸瓜，查找问题。忽然，翻阅资料的张科发出了一声“咦……”，打断了大家的专注。“你们还记不记得碰面会上医院总会计师提到的‘抵房租税’？刚翻到2009年9月16日A医院与投资人季总签订的补充合同,上面清楚写明东北角临街服务楼项目，投资人季总拥有50年使用权，该服务楼房屋出租后，出租税金却要A医院缴纳。这不应该啊，按常规来说，房屋出租税金，应该由出租人缴纳，怎么变成由医院承担了？这其中会不会有套取资金什么的猫腻呢？”但目前审计组手头没有正式合同，没有更直观有力的证据。审计组决定先根据补充合同查查租金缴纳有无问题，必要时对该房产从合作开发的决策程序、合同执行、资金支付、建成使用整个过程进行追踪溯源。

“听说蔡文也住在东北角临街店铺楼上，不知道是租的还是买的，医院职工对此事特别关注。”边上的丁逸信息灵通地补充道。“出发前，王局说，人大、政协领导也有嘱托。既然领导重视、群众关心，审计组更是责无旁贷。医院东北角资产管理，要列为审计组的一项重要内容,且是进驻后的立审内容。”刘鑫一锤定音。

抽丝剥茧觅端倪

春节过后，空气中的爆竹味还未散去，审计组就马不停蹄地开展现场审计。经过进一步梳理发现,新大楼工程医院方基本合规，停工原因主要是施工方资金链断裂，商品混凝土公司因尾款拖欠而停止供货，后续叠加了农民工纠纷等问题，导致工程停工。而医院东北角临街服务楼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我查阅了医院东北角临街服务楼项目从请示到立项的全过程，发现2007年5月A医院向主管部门L市卫生局请示，拟在不影响医院整体形象和使用功能的前提下，建两层钢结构临时建筑用以出租,将租金全部用于解决医院的债务。同月，市卫生局同意了此方案，并向L市人民政府作了请示。6月4日，时任副市长签批同意。”

“2007年8月12日，A医院向L市原计经委请示时，主要内容却变成拟建设三层服务用房。9月，L市发改局予以核准，并明确建设资金由医院自筹解决。”

“问题来了，A医院为何不严格执行市领导批示精神，将建设内容从二层钢架结构临时用房变更为三层服务用房？这其中有无工程变更审批环节且程序是否合规？再者，2008年3月，L市建设局规划方案批准及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上的建设规模一栏，也均为服务综合楼，这其中是否有建设局人员违规包庇的猫腻？医院提供的所有资料没有国土部门审批，也没有资产评估资料，且采用的招标方式是邀请招标。怎么看，都不正常。”刘鑫紧锁眉头，继续说道,“但这些都算不上有力的证明，无法得出客观结论。现在最需要的是取证，听听当事人是怎么说的。”

隔天，院长办公室，刘鑫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当问及医院东北角临街服务楼为何变更建设内容时，蔡文轻描淡写：“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哪还记得清啊。何况，东北角资产我只是总负责，具体负责是副院长王华。”见审计组不答话，他接着慢慢说到,“医院东北角临街开发这个事情，包括招投标等是经过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审议过的，也经过医院班子集体商量的。”

刘鑫一行人又去找分管副院长王华，得到的是同样的说法。面对院长、分管副院长“组团失忆”，刘鑫并没有放弃，坚持追问当时集体决策的依据。

拗不过审计人员的再三坚持，王华最终提供了一份2008年1月7日院长办公会议的记录。上面记载“医院东北角临街商业楼出租有关问题讨论：采取竞标还是议标？产权归医院，由医院委托自建。意见：议标方式，按议标方式完善程序”。

“根据会议记录，医院东北角临街服务楼应该是出租的，那后来又是怎么变成了合作建房的？”刘鑫趁热打铁。

“当时咨询过法律部门，出租方式不符合规定，因此改为合作建房方式。而且，对于公开招标还是邀请招标，有开展议标，当时市卫生局和纪委也有派人参加。”王华一再强调。

“当时有报国土部门审批吗？资产有没有经过评估？”刘鑫追问。

“这些好像没有，我们也不是专业管工程的，疏忽了也正常。”王华讪笑，回答愈发小心谨慎。

“谢谢你的配合，如果再想起什么，请及时跟审计组反馈。”见问不出其他，刘鑫一行人回到了办公室。

那日，阳光正好，刘鑫坐在座位上，注视着白墙上明暗遒劲的光影，陷入了沉思。她明白，医院东北角临街服务楼项目违规变更建设内容的问题，审计组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蔡文、王华心里肯定泛起了涟漪，现在的关键是再查查有没有其他线索，把涟漪放大成漩涡……

再审账目有突破

为稳妥起见，审计组决定内紧外松。张科和丁逸工作一如往常，组长刘鑫赶回局里向分管王局汇报工作情况，王局要求下阶段要进一步调查，锁定证据，形成铁证，违纪违法问题线索坚决不能放过。同时建议再梳理账目，查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依据王局的指示，审计组以主合同为抓手，结合投资资金入账时间、合同执行等方面查找违规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丁逸跟张科在翻阅了所有资料后，发现了一个极大的漏洞。根据合同，中标人季总的1510万元投资款，应在2008年5月12日前支付800万元（含押金200万元）；余额在该房屋竣工验收合格后付清，最迟必须在2009年1月25日前付清。但实际情况为，至5月12日，第一笔投资款仅支付了750万元，而本应最迟在2009年1月25日前全部结清的尾款也没有及时履约，合计仅支付了900万元，少了610万元。直至2009年5月15日全部投资款才结清，逾期近4个月。而这期间项目建设中产生的人防易地建设费、自来水安装费等有11多万元居然由A医院垫付。

“医院当时就是因为资金紧张，才采用合作建房的方式应急。可投资款却推迟这么久才收缴，这不正常。”“而且按合同，人防易地建设费等应由投资人自行支付，由医院垫付，是否经过班子集体商量？”

兵贵神速！刘鑫果断决定，再次前往蔡文和王华的办公室。刘鑫将季总投资款未及时到位以及由医院垫付人防易地建设费等问题连环抛出。蔡文只是静静地听，最后叹了口气说：“时间太早了，记不清了。”果不其然，分管副院长王华也给出了类似的答案。当问及有无经过班子商量时，两人一致说有经过商量，当追问会议记录时，又说年代久远，找不到了。

不过，和蔡文相比，王华多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点:投资款由医院财务负责结算。

从王华办公室出来，审计人员马上找财务经办人了解情况。得知审计组来意后，财务经办人神色忽变，压低声线说：“当时有发现投资款未及时到位的情况，也向两位院长作了汇报，院长们当时也同意配合财务向季总催讨。但最后……”经办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了。至于垫付资金，两位院长都签字同意了的。”

从财务室出来，刘鑫内心有一丝兴奋，又有两笔资金基本可以确定了。

刨根究底扩战果

“现在有几个问题很明朗了。一是房产形成时，决策过程未严格执行市领导批示精神，将建设内容从二层钢架结构临时用房变更为建设三层服务用房；二是建房资金未按合同约定及时到位；三是用公共资金替投资人垫付人防易地建设费、自来水安装费等。”

“接下去我们兵分两路。你们俩把手头的问题核理一遍，形成详细取证材料交院长签字，我马上向王局汇报听取进一步指示。”

又提醒，“循着资金流向再梳理一遍项目有关的全部资料，争取有新突破。重点分析研判季总取得东北角临街服务楼房屋使用权后，为何又与医院合作，将部分房屋建成单身公寓出售，出售了多少套？此外，蔡文住单身公寓是否属实？属于租客还是业主？如果是业主，那他取得的房屋使用权过程是否合规？”

散会后，大家按照分工各自行动。

张科和丁逸在仔细查阅东北角临街服务楼建设施工合同以及A医院、季总作为甲方，与购房户签订的《合作建房协议书》后有了新发现。待刘鑫一回来，丁逸就兴奋地汇报：“我俩刚翻到了一张票据，2009年2月27日，A医院预付季总东北角1号综合服务楼合作建房款150万元，签批人是蔡文，经办人为王华。那个时间段除了季总欠缴医院投资款未履约到位，医院与季总并未签订其他协议，为什么要预付150万元？且该笔资金并没有第一时间归还，而是在2009年5月12日13日分别交回112.5533万元、37.4467万元。算起来，在季总处停留了两个多月。”

“这很奇怪，即使合作建房，也轮不到医院给投资方付款。很明显，是医院在替季总垫付资金，如果不涉及利益输送，医院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张科说出自己的判断。

刘鑫点了点头，又问蔡文住单身公寓的情况。经核实，蔡文在东北角临街服务楼确实拥有一套单身公寓，但程序规范，该疑点可以排除。

“既然有动用公共资金垫付投资款的疑虑，我们还是要对两位院长进行问询。”于是，刘鑫一行人与当事人蔡文、王华进行再一次交锋。这次，蔡文、王华虽然尽量保持镇定，但脸色阴沉，举止间已不复从容。面对审计组抛出的疑虑，两人含糊其词，说是因为合作建房，所以有资金上的往来。被驳回后，又互相推诿，都说是对方所为，自己并不太知情。之后，审计组找季总了解情况，得到他去外省办事，近期无法赶回的答复。但审计组不打算追究，因为掌握了关键信息资料，他们交代事实只是时间的问题。

鉴于上述情况，审计组将问题定性为无依据支付合作建房款，交蔡文、王华签字认可。同时，王局与市纪委监委的沟通也有了结果，经局审计业务会议审议通过后，审计组第一时间撰写信息并按规定程序起草了本次审计的第一份移送处理书。

移送线索促规范

至此，A医院在临街综合服务楼项目投资建设过程中，违规变更建设内容、投资建房款未按约定收取、违规用公共资金垫付投资款等资产管理违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

经市纪委监委核实，蔡文、王华涉嫌犯罪，并移交检察机关处理。9月23日，蔡文以国有事业单位人员失职罪、挪用公款罪、受贿罪被L市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7年，并处罚金20万元。王华以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6个月，缓刑2年，并处罚金18万元。另2名副院长及相关部门领导干部分别被查处，其中3人受刑事处分，6人受党纪处分，医院内部6人受到警示谈话处理。

市卫健局和A医院正视问题，积极整改。市卫健局先后出台了《医共体财务管理制度（试行）》《市卫生健康局基本建设项目管理办法》等3项行业管理制度。A医院根据审计查出的问题，结合实际修订完善了《L市A医院医共体财务管理制度（试行）》《“三重一大”事项工作制度》等一系列管理制度。

窗外，天气晴朗，阳光正好……

（文中人物名称均为化名）

（作者单位:临海市审计局）